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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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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刺客

天色漸暗, 晚風漸起。

泥土的氣味伴著風一同吹進車窗裏,昏暗的雲層漸漸凝實, 將天邊緩緩隱沒的夕陽光彩掩去大半。

今夜有雨。

公主車駕駛過長街,碾過青石板時轆轆作響。

車駕沈默前行,車前深青色華蓋本極明亮,此刻也顯得黯淡無光。

景漣端坐在車中。

她生於深宮長於深宮,儀態幾乎刻入骨血深處,哪怕此刻心亂如麻, 嘴唇抿得失去血色,依舊脊背挺直,雙目平視前方,頗顯凜然端莊。

公主心情不好, 蘭蕊將其他宮女都遣出車駕,只令她們坐一輛馬車跟隨在後, 自己獨自守在景漣身前。

景漣勉力按下紛亂心緒, 認真思索。

她從前篤信父皇待母妃情深意重。宮中皇子皇女眾多, 唯有她們母女深受寵愛。貴妃瘋癲二十餘載, 宮中上下不敢有半分怠慢, 如果不是皇帝上心, 宮中最不缺的就是拜高踩低的宮人, 絕不會謹慎至此。

周逐月出口的話語, 景漣尚且可以當做胡言亂語。

但魏六的描述, 赫然證明周逐月所言非虛。

更重要的是,如果貴妃只是皇帝用來隱瞞一些舊事的幌子,景漣的親生母親另有其人, 那麽很多舊事其實都能說得通了。

景漣深深閉眼。

周逐月與魏六,這二人背後一定有別的推手。

他們的話, 景漣不敢全信,也不能全然不信。

她不知京中形勢如何,宮中的形勢還算清楚。

如今宮中風聲鶴唳,既有後宮與東宮爭奪宮權的拉鋸戰,又有秦王、齊王與東宮之間的隱隱對抗。

皇帝對此樂見其成,卻也不會任憑宮中局勢失控,亂成一鍋粥。

所以景漣在宮中輕舉妄動,尋找舊人,是一件很有風險的事。

她凝眉沈思片刻。

人凡是行事,一定有其目的。

周逐月與魏六,一個內廷女官,一個行宮太監,這二人之間,究竟是從何處而來的一根線牽引著他們,將他們串聯在了一起?

他們背後的那個人,為什麽要引景漣懷疑自己的身世,探尋她真正的母親?

景漣想起了周逐月曾經提起的一個人。

她擡首道:“蘭蕊。”

“公主。”蘭蕊立刻上前。

景漣說:“過來說話。”

蘭蕊會意,又向前走了兩步,微微躬身,距景漣不過咫尺。

景漣低聲道:“你……”

她的話沒來得及說完。

轟隆!

巨響如雷霆般當頭而至,呼嘯的風聲劃破車中寂靜。

下一刻,馬車車身劇烈震顫,於前行中猝然停住。

數聲脆響,車內桌案上茶具紛紛跌落,瓷片熱茶飛濺,景漣與蘭蕊同時身不由己向前跌去。

“公主!”蘭蕊驚呼一聲。

景漣伏在車內的地毯上,跌落時她正巧撞上桌案一角,肩膀手肘同時傳來劇痛,幾乎支不起身體。

蘭蕊連滾帶爬挪過來扶起她,尾音已經變了調:“公主,你的臉劃破了。”

景漣尚未回神,下意識擡手一抹,刺痛傳來,抹了一手的血。

那是她跌倒時,車廂中飛濺起的瓷片劃過她的眼下,留下的一道傷痕。

傷痕其實不長,半寸左右,只是位置兇險,在左眼眼梢下方,只差一點就要傷及眼睛。

蘭蕊幾乎要心疼落淚,正欲膝行過來攙扶景漣,車身又是重重一震。

景漣本來已經撐起身體,又重重跌回地毯上。

車外馬嘶人叫,喊殺聲驟起。

當啷數聲,金鐵相擊。

景漣艱難地以手臂支起半身,轉頭間忽然變色。

——一支長箭穿透車壁,肩頭寒光凜冽。

看那高度,倘若方才不是馬車驟然止住,她與蘭蕊一同摔落,那支箭多半會射中她們其中一人。

“伏倒!”景漣厲聲喝道。

車外喊殺聲愈發激烈,緊接著車身劇震,竟似有刀劍砍在車身之上。

在這混亂之中,景漣必須竭力揚聲,才能讓蘭蕊聽清她在說什麽:“不要動,我沒事,護住頭臉,向中間來!”

主仆多年,二人默契非同尋常。

景漣出聲的剎那,她已經咬牙護住頭臉,也不去理會散落的碎瓷茶水,向著車廂中間手足並用爬去。

蘭蕊合身翻倒,朝她滾來。

手臂一痛,似是被瓷片割破了。但此刻車身不住震顫,刀兵聲近在車外,景漣和身蜷縮在車廂中央,眼睜睜看著一柄鋼刀挑起車簾。

還不等景漣失聲驚呼,下一秒車簾外爆出一聲慘叫,鮮血飛濺而起,車簾覆又落下。

景漣掌心冰冷。

這一幕慘怖的景象,直令她想起自己那個可怕的夢境。她牙齒微微打顫,全身都僵住了。

蘭蕊緊緊抱著景漣,似是想用單薄的脊背護住她,察覺到景漣身體僵硬,欲要擡首張望,景漣卻立刻將蘭蕊的頭臉按在了自己頸間。

“別看。”她顫聲,“別看!都是血!”

烏雲遮蔽夕陽,也遮蔽天邊徐徐升起的月亮。

刀兵聲起的那一刻,穿行在不遠處一條巷子裏的鄭熙側耳傾聽,若有所思。

他不想多管閑事,京中越亂越好,越是殺聲震天,他便越是喜悅。

那些潛入京中,朝廷大力追捕的亂黨,不過是裴俊舊部,一些替死鬼、可憐人罷了。

鄭熙唇角浮起一絲嘲意。

當年他的父親鄭侯,亦為皇帝登基立下戎馬功勞。假如沒有鄭侯,憑借陳侯為首的顧命重臣與穆宗皇後鎮壓,外朝內宮穩如泰山,彼時還是吳王的皇帝哪裏有機會發動宮變?

倘若不是身為顧命重臣,手握兵權的鄭侯倒戈,穆宗遺留力量與吳王此消彼長,現在皇位上坐著的還是穆宗一系。

這樣的忠心、這樣的功勞,不過是皇帝輕易疑忌斬殺的一條狗。

裴侯又有什麽例外?

甚至於他還更加不值一提,不過是皇帝隨手指來為他兒子收拾殘局、背下罪名的一只替罪羔羊。

天子身為天下之主,朝臣萬民只是他放牧的獵犬與羔羊,自然可以輕易處置。

鄭熙冷然想著。

——但是,獵犬與羔羊,也不會甘心就死!

他單手一撐身旁矮墻,頃刻間躍上墻頭屋頂,望向一條街外紛亂的混戰。

天色已晚,這個時間有些尷尬,未到宵禁時分巡邏時分,又已經是白日尾聲。

此時白日巡邏的禁衛軍與晚間巡邏的武德使正該交接,正是京城防衛松懈的時機。

等他們聞訊趕來,怕是該死的人已經死了,畢竟那些護衛看著人數雖多,卻不像是裴侯舊部那樣經年廝殺見血——

鄭熙目光猝然凝固。

他望見昏暗的天光下,那染血的車駕。

他曾經迎娶過皇帝最寵愛的公主,自然能辨識出公主車駕的規格。

他的心忽然砰砰跳起來。

下一刻,鄭熙抽出懷中一塊黑紗,遮住面容,反手拔出腰間青霜刀,徑直一躍而下。

刀光映著昏暗的天光,明如霜雪。

車外馬嘶人喝,率隊的校尉抹了把臉上血水,擡首環顧四周。

十餘名刺客身著布衣,面目尋常,眉宇間長年累月征戰沙場的煞意卻無法輕易掩住。看他們方才自長街側門屋檐上一躍而下的矯健身形,以及提刀砍殺的利落動作,定然出自軍伍。

刀鋒寒意迫近,校尉手臂一擡,硬生生架住身後襲來的一擊,提聲怒喝:“護送公主車駕離開!”

刷刷兩聲,緊緊護在車旁的侍衛揮刀逼開刺客,翻身躍上馬車,想要駕車離去,下一刻肩頭劇痛,跌落下來。

校尉餘光瞥見,心中頓時一冷。

這些護送公主的侍衛出自宮中,雖然訓練有素,畢竟京中常年風平浪靜,不比沙場老將利落老辣。明明人數是刺客的幾倍,卻因為先被對方打了個措手不及,氣勢低落,又不敵刺客,竟顯出頹勢來。

兩名侍衛已經飛馬殺出重圍前去求援,但看這兵敗如山倒的架勢,恐怕很難撐到援軍到來。

校尉瞳孔忽的緊縮。

——屋檐之上,有個刺客始終沒有下來。

他手持弓箭,箭無虛發。

此刻,他挽弓對準了馬車。

永樂公主若遇刺,這些護送的宮人侍衛們,都唯有死路。

校尉厲喝一聲,背心一涼,緊接著劇痛湧起,鋼刀沒入他的肺腑。

他卻全然不顧,手臂揚起,手中刀飛出去,落在了車駕前驚惶躁動的一匹駿馬身上。

駿馬長嘶。

劇痛使得它完全失控,同時也驚動了其餘幾匹駿馬。聲聲淒厲嘶鳴中,這些拉車的駿馬揚蹄狂奔而去。

它們拉著車駕左沖右突,甩開了護送車駕的侍衛。

與此同時,也將正與侍衛纏鬥的刺客們甩在身後。

砰的一聲,景漣重重磕上桌角,但她顧不得疼痛,死死抱住桌腿。

馬車中桌案屏風都是釘死的,無法移動,也正是因此,死死抱住桌腿屏風的景漣二人才能勉強穩固身形,不至於被驚馬當場甩出車外。

咚、咚、咚!

景漣感覺自己好像一條被裝進水桶的魚,東倒西歪不知撞上多少器具,每一撞都極疼痛。

她聽到驚叫聲,蘭蕊的驚叫聲。

蘭蕊慌亂下抱住了屏風,但屏風太大,不好用力,方才顛簸間未能抓住,松開了手,此時已經被甩到車廂門口,正死死揪著車廂中一塊垂簾。

垂簾脆弱,蘭蕊隨時有被甩出去的風險。從馬車上跌落,摔得半死都是小事,若是被驚馬踩踏,那便十死無生。

景漣顧不得多想,目光一掠之下,松開了抱緊桌腿的手,朝著外側翻滾,將一只手竭力伸過去。

“抓住!”她厲聲道。

左臂被重重一扯,剎那間景漣幾乎以為左臂斷了,身體迅速被拖向車廂門口,劇痛中她竭力伸長右手不斷抓握,終於險而又險攥住了車壁旁小櫃的櫃腿。

冷汗浸濕眉眼,景漣眼前模糊一片,她穩住身形,左手盡可能握緊:“快過來!”

蘭蕊小半個身體都懸在了車廂外,借著景漣的拉扯,她艱難掙紮爬進車裏,死死抓住另一側的小櫃。

這時景漣幾乎已經感受不到左臂的存在了,右手酸麻,掌心冷汗不斷滲出,僅憑一只手極難抓穩。

馬車還在天旋地轉,景漣卻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

數聲巨響,車頂轟隆劇震。原本淩亂的馬車中更是雪上加霜,滿地碎瓷片震起,暗器般天女散花。

景漣絕望地將臉埋低,已經不敢想象自己會不會被紮成刺猬。

哪怕被刺客一刀砍死也好,她不想活下來的代價是紮一臉瓷片。

咣當!

馬車車廂翻倒,櫃頂最後的一件擺件跌落,砸在景漣身上,幸好不重。

她的手松開,在車廂裏摔了兩圈,七葷八素地伏在那裏。

忽然,身後的車簾掀開了。

“公主。”

一個溫柔、溫和、溫雅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帶著無限的擔憂:“微臣來遲了。”

是言懷璧。

言懷璧膝行入內,一雙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了景漣的身體。

他袖間有松竹冷泉般的清香,額間卻還帶著汗水,神情焦急憂慮,眼底倒映著景漣的影子。

景漣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

她也不想知道。

她的左臂痛的沒了知覺,身上不知多出多少淤青傷痕,在櫃子桌案上撞了無數下,眼前發黑頭暈目眩,幾乎想要吐出來。

她眼底最後的景象,是蘭蕊跌跌撞撞撐起身體:“公主!公主你怎麽樣!”

蘭蕊還活著。

景漣心底一松。

下一刻,她頭一偏,眼前的黑暗徹底將她所有的意識吞沒。

言懷璧抱著景漣,快步離開車廂。

蘭蕊踉踉蹌蹌追出來,卻與她想象的不一樣,外面並沒有武德使或禁軍,而是數名身著言家護衛服侍的男子守在一旁。

“馬車!”言懷璧疾聲。

當年景漣曾經下嫁言懷璧,蘭蕊沒少見到這位光風霽月的少年名士,卻從來沒有見過他這般焦急失態的模樣。

言氏護衛不知從哪裏尋來一輛狹小的馬車,但它畢竟是馬車。

言懷璧小心將景漣抱進車裏,安置在馬車的軟墊上,仔細搭脈,又查看了她身上的傷,微松一口氣。

“傷的不重,沒有大礙。”言懷璧輕聲道,“但還是要召幾位太醫來仔細診斷。”

蘭蕊看見他就惱火,偏偏主仆有別,對方當年差點成了駙馬,只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嗯。”

言懷璧也不介意,揭開車簾,目光投向遠處。

馬車狂奔半晌,其實並沒有跑出多遠。受傷的馬發了狂,四處亂竄,言懷璧趕到此處時,它們正帶著馬車一齊撞墻。言懷璧唯有當機立斷,斷開車身與馬,才將景漣主仆解救出來。

街道盡頭,混戰漸漸分出勝負。

那些刺客固然身手老辣,宮中侍衛畢竟也不是廢物,驚惶之後,漸漸依仗人數反過來圍困刺客,又有一名黑衣人從天而降助陣,接連斬殺幾名刺客,最後言氏護衛加入戰團,刺客們的潰敗已經註定。

幾道身影竄上墻頭,是刺客們眼見不敵,抽身欲走。

侍衛們並不追擊,而是急急趕向此處,查看公主安危。

他們的任務是保護永樂公主,不是抓刺客,刺客跑了還有轉圜餘地,公主若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才要提頭來見。

此處街道盡頭,混亂忽然再生。

言懷璧目光凝住。

——言氏的護衛,不知為什麽,在那裏與誰打起來了。

言懷璧這些護衛訓練有素,雖是言家護衛,卻歷來只聽從他一人差遣,絕不主動惹是生非。

眼看侍衛們匆匆趕來,和言氏護衛一起將馬車圍住,言懷璧又看了一眼景漣,躍下馬車,隨手牽來一匹馬,縱馬過去查看情況。

他方才過來時,忙著帶人追馬車,並未親自加入戰團。只匆匆掃了一眼,彼時天色未曾全黑,故而看見人群中有個顯眼的黑衣人。

當時黑衣人分明是與宮中侍衛站在一處,並肩禦敵抵抗刺客,此刻卻又與言氏護衛刀劍相向。

見言懷璧策馬而來,一名護衛立刻上前:“公子,方才刺客脫逃時,那人有意從中阻攔,致使我們未能生擒一名刺客。此人有異,公子當心!”

言懷璧勒馬,眉梢微揚。

他的目光忽然停駐,因為他看見了一抹極淡的、轉瞬即逝的青光。

他的瞳孔微縮。

那抹青光生自黑衣人手中的刀鋒,清淡如霧,柔和似水,冷淡如冰。

這是一把異常矛盾的刀。

亦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刀。

言懷璧認得。

那是隱秘傳聞中鄞江鄭氏的傳家寶,名刀青霜。

他烏黑的眉梢漸漸沈落,他朱紅的唇角漸漸放平。

他的神情冷淡,像是冬夜裏凝結的一抹冰霜。

下一刻,言懷璧驀然擡手,抽出護衛腰側佩劍。

他的足尖點過馬背,像水面輕點的蜻蜓,湖中搖曳的小荷。

他的身形輕盈,廣袖輕飄,像一只飛起的白鶴,一只翩然的蝴蝶,轉瞬間沒入戰團之中。

鏘啷!

刀劍相擊,驟然爆發出無比尖銳的摩擦聲。

青光與寒光交織在一處,言懷璧手中的長劍架住了青霜落下的刀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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